前文站出来发声的操盘手，是这样预估杀猪盘规模大小的。“在东南亚，像我一样从事网赌、杀猪盘的操盘手少说也有几千个，而从业人员得有50万（警方的一次内部交流会上，专家们的评估大概30万左右），按照每天至少100元的最低生存标准来计算，我们每天至少要骗5000万才能维持得了基本生活，而事实上，加上工资、其他开销，这个数值还要翻上10倍不止。” 加上微信头两天，男子几乎很少主动找她，回应也较为冷淡。当两人感情碰火花时，刘铭想跟他视频通话，而他又不失时机地讲出了妻子车祸去世的悲惨身世，不久后，他又P了一张他和刘铭的结婚证，像模像样地公布在朋友圈。他传来截图，底下全是“兄弟”和“朋友”的衷心赞美。 我反复告诉她，不是你傻，是骗子太狡猾。当她一点点回忆整个诈骗过程时，这种判断得到了印证。 人设经营上，除了基本的事业、兴趣爱好，还需要讲好一个悲情故事，离异、丧偶，或被欺骗。剩下的，则需要大量的细节去铺设，有极其详尽的图片、视频素材供他们使用（用他们的话来说，这叫猪饲料），一来用作经营朋友圈和社交账号，二来以备聊天过程中的不时之需。 当然，他还不忘告诫刘铭，女孩子，不要玩股票，但又能找到时机，请她代为下注。这些看似自然的发生，实则每一步都有精妙的设计，且不着痕迹。 除了少数头目，大部分客服和狗推（负责网络博彩推广的人员），全是中国的年轻毕业生和学生，他们被高薪招聘诱骗至此，很快被扣押了护照，一通培训后，送上了诈骗的工位，完成了从受害者到恶龙的转变——他们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被屠宰的猪仔。 网友“慧心zZ”几乎以一种豁出去的姿态，发了条微博：“我是一只刚刚被杀的猪……我是有多蠢，活该我被骗被宰，一下背负了40万的债务何去何从。” 彼时，“杀猪盘”这种新型骗局还没有到人所共知的程度。得知自己被当“猪仔”宰掉，大多出于偶然，有人是从新闻里看到，有人是被警方提醒、劝说，方才猛然醒悟。有一部分受害者不知道自己落入过“杀猪盘”，或者拒绝面对。 “杀猪”出自诈骗团伙的黑话，带有强烈的戏谑意味，但它成了一种骗术的正式代名词，听起来颇为耸动、猎奇，但对受害者来说，这并不友好，甚至带着一种羞辱性，某种程度上，它塑造着公众对受害者群体的认知。 一位杀猪盘的操盘手首度现身于2019年5月《终结诈骗》的公众号，与此同时，他还带来一份绝密的内部资料，传说中的《杀猪攻略》，揭开了杀猪盘的详细流程。 杀猪盘于2018年开始走入大众视野，尽管出现在东南亚，但几乎是中国人相戕。中国政府禁止网络彩票投注后，菲律宾、柬埔寨、泰国、马来西亚这些允许线上赌博的东南亚国家，很快成了博彩诈骗的沃土和天堂。 在此之前，她相信故事是这样的。她，一个大龄女青年，在交友软件上认识一名有钱、有事业的帅气男子，对方对她嘘寒问暖，呵护备至，两人憧憬着美好的未来。但对方沉迷网络赌博，还胁迫她共同参与，最后输掉了上百万，自己也落下沉重的债务。但又不对，她终于发现他是假的，名字、照片，他的人设，还有他惹人心疼的悲情身世，都是假的。她可能遇到了骗子——这个念头深藏心底，挥之不去，现在，她面对了它。 经济学领域有个术语，叫理性人假设。它预设决策者是理智的，既不感情用事，也不盲从，而是精于判断。当然，这是一个抽象概念，悬浮在日常社会生活之上，是一般人的抽象化。 刘铭也曾长期陷入自我的否定，那一起诈骗彻底摧毁了她对自我和他人的信心。情绪失控的时候，她扇自己耳光，心里默念着：“我就是活该，我就不配活着。” 杀猪盘与日俱增的背后，另一个因素则被忽略了。一项数据显示，90%的电信诈骗案件，是违法分子掌握了公民详细信息进行的。杀猪盘里，之所以能快速建立好感，隐私的贩卖功不可没。就像大多数受害者跟我说的那样，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，像曾经认识一样，此时他们不知道的是，诈骗者早已提前画好了他们的“肖像”。 现实正是，一双双黑暗中的眼睛，正紧盯着在浩瀚的数据库里裸奔的我们。反诈领域把这叫做精准诈骗，深圳市一名从事反诈的警官告诉我，电信诈骗发展这么多年来，杀猪盘呈现了一种极端化的演绎。 当我每次问及诈骗发生时她的心理活动时，她就极其抗拒，坚信我还有一份不单纯的潜在动机，等着看她看笑话，羞辱她，向她展示智商的优越感。 她是去年6月我报道杀猪盘的时候，采访过的受害者之一，我把她化名为刘铭。刘铭并不知道自己遭遇了杀猪盘，她搜索投注平台的名称，在浩瀚的信息里，她找到了一个隐秘的入口，相似的受害者，在一则冷清的知乎帖子里讲述了相似的故事，并留下一个难友群号。群友把一篇篇自媒体文章丢给她，养猪、杀猪，这些说辞令她蒙羞劳力士水鬼N厂，用她的话说是：“作为猪仔这一荒唐事实，加速了自我的崩塌”。 这两年，杀猪盘正呈爆发的趋势。10月27日，腾讯反诈骗实验室一名研究员对媒体表示：“2019年杀猪盘的案情量、涉案金额比2018年时增长了八九倍，2020年则再创新高。” 当然，不可避免，这里也聚集了大量吃瓜群众。有条条是道的分析，有冷静而明智的告诫，或者说着风凉话，投来“好奇”——“怎么会这么傻？” 每一份剧本，都有30多个文档，详细阐述了如何建立好感、谈情说爱、如何洗脑，切入投资环节、钓大（诱导加大投资）。只要你能想到的，他们都有对应的话术。 攻略的总结是：聊天铺垫不到位，切入主题全白费；勤聊话术先赞美，沟通交流不会累；导入故事找同感，切入主题不反感。 未曾经历杀猪盘的看客，把这种骗局当作一般的骗局，认为只要人性不变，骗术就万变不离其宗，情感上欺骗你，金钱上引诱你。简单的枚举归纳，杀猪盘确乎如此，但当我们从事后理性人的立场，回到事前一般人的处境，可能发现，杀猪盘并非那么简单。 猪仔要精准，他们瞄准了三类群体：大龄单身女性、同性恋者、饥渴男。大龄单身女性有一定积蓄，且面临婚恋压力；同性恋群体则因社会环境的限制，更加渴求情感与价值的认同；饥渴男则因旺盛的生理需求，天然是理想的猪仔。 此后刘铭才慢慢相信，她所遭遇的，是一群职业的诈骗犯，他们隐秘、专业、操控着一张密不透风的网，而她不过是一个不幸被选中的人。 文后井号内“杀猪盘”三个字，也很快冲上了热搜。这条微博聚集了近3万条评论。一个令人震惊的现象是，众多跟帖者讲述着同样的遭遇——他们是杀猪盘的受害者手表批发，，他们说出令人不堪的经历，互相鼓励，彼此慰藉。 杀猪盘内部，分工极为严密，一般有话务组、供料组、技术组、洗钱组。供料组负责把婚恋网站上物色的对象，提供给话务组，由后者进行饲养。 有时，上午答应的采访，晚上就把我拉黑。再联系上她的时候，她发来一长段文字，称自己杀猪盘后遗症发作，为情绪反复而道歉。 所谓一般人，皆因我们有软肋，或因情有所求，或因恻隐之心，也可能是某种不那么光明正大的私欲。杀猪盘，是操控人类软肋的极致演绎。 无法统计杀猪盘围猎了多少人，但每每有类似热帖出现，总能发现一个又一个受害者的身影。去年6月，我报道杀猪盘受害者群体时，群主统计出1000多名受害者，新人还在源源不断的涌来，而他们大多是误打误撞才聚集成抱团取暖的难友。 综合这份攻略和警方破获的内部材料来看，每个诈骗团伙，都会对新人进行极其详细、全面的培训，具体到如何聊天打招呼，不能聊骚，语言要克制得体，并列举了种种避免尬聊的坑，如何使用“好哒”和“好嘛”等语气词，堪称社交媒体礼仪百科全书。 跟前互联网时代的骗术有所区别，如今诈骗犯下手之前，就对你了如指掌，他们掌握你的职业、爱好，你的生活状态，甚至能提前准备一大堆共同话题。 但杀猪盘让故事换了讲法，屠夫们蜗居在东南亚的某个隐秘角落，控制着变声软件，拿着写好的剧本，瞄准她这位傻傻的猪仔，耐心而狡黠地投喂、饲养，养肥后，手起刀落。而她的故事，不过是同一套底本演出来的不同版本而已。 深圳市公安局坪山分局一位办案民警跟我说，他们2019年初破获一起杀猪盘案件，联系受害者成了件麻烦事，他在沈阳找到一名女性受害者，但对方并不想追回那几十万，觉得这种事不光彩，便不再理会。 |
